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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卷 吾皇至偉聖,天心亦作膽 第887章 人心對決的預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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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眼下就如一鍋沸油,冒了丁點火星,局面就不可收拾!”

濟南府巡撫衙門,肅冷話語回蕩在正堂中,上百補子從鸂鶒到雲雁不等的文官正恭身聆聽南直隸總督,山東巡撫劉統勳的訓示。

“爾等切切掌住府縣地面,哪些人可游街鼓噪,哪些地方可圍哄,都記仔細了!但有不照安排鬧騰的,誰未全力彈壓,本官就拿誰的頂戴!若是亂子轉了方向,或是傷死了南蠻的人,還要借誰的項上人頭一用!”

劉統勳鐵青著臉沈喝,官員們不疊應嗻。

訓示完畢,劉統勳轉回後堂,師爺一臉憂色地應上來道:“太後暗諭,要地方全力鼓噪,弄出大聲勢來,制臺這般處置,若是被有心人告了去,制臺這前程……”

劉統勳呸了一聲:“屁的前程,老子中堂板凳都坐過了,還在意這個!?不是老子顧念著俸祿之恩,道統之義,早就掛冠隱去了!”

本是儒雅文臣的劉統勳此時滿臉戾氣,想必也是被這大勢壓得喘不過氣來,再難穩住心性。

“做做樣子也就成了,非要把小民也翻攪起來,小民是隨便能弄來鬧騰的麽?其他地方我不知道,這裏是什麽地方?山東!白蓮教亂才過了多久?現在還留在山東的,不是白蓮餘孽,就是遭了年羹堯之害的苦民。浮在小民上面那些人,稍能過點日子的,都心向南蠻,對內務府和厘金局切齒痛恨,把這些人弄起來是什麽下場?怕越年道光元年,大清這臥龍就要變成瘸犬了!”

此時大清國的版圖已大大縮減,不知是自我安慰還是暗中譏諷,滿清官場都將之形容為一條盤起來的龍,因此有“臥龍”之稱,也有蟄伏待起之喻,可若是少了山東,版圖輪廓就有些不堪言了。

劉統勳一通牢騷,師爺還是秉持著職業道德告誡:“就怕太後把制臺當出頭鳥,太後整治福敏蔣廷錫那一黨,可是毫不留情,一夜就殺了三十多三品以上大員,制臺本就為太後所忌,此時就不該逆此大勢……”

劉統勳冷笑:“待山東一亂,太後翻臉就把我扣了壞南北安寧的黑鍋?用我的頭去跟南蠻賠罪?”

師爺堅持道:“制臺總得有所交代。”

這話正中劉統勳心事,他嘆道:“先生有何良策?”

師爺道:“太後要的是熱鬧,制臺就弄一場大熱鬧唄。”

一陣耳語後,劉統勳面露笑容:“老子可出不了這鬼主意……”

滿清治下各省府縣,正是沸沸揚揚,聲潮如火之際,山東唱的戲就經不起細看了。

頭幾日只是由學諭教授領著的讀書人在濟南領事館、山東各地天廟和英華商館鼓噪,文縐縐的毫不成事。之後上街的就雜了,和尚乃至尼姑先露面,滿大街光頭,成千上萬,從沒有人一輩子見過這麽多和尚尼姑,不知情的還以為佛國降臨了。

這些和尚尼姑高舉旗招,喊著討伐妖魔,衛我大清的口號,在領事館、商館、醫院和天廟前喧鬧不休。聲嘶力竭之外,相熟的住持方丈湊在一起,還暗暗作著交流。

“給了你們幾張度牒?”

“給個阿彌陀佛!不來就收繳度牒!”

和尚尼姑都動員起來了,道士道姑也不能缺席,也許是道觀一般都離府縣城鎮遠,因此露面要晚一些。但也因如此,道士們亮相更為惹眼,尤其是嶗山道士,組團進濟南府城,個個一身光鮮道袍,拂塵來回掃著,如神仙游街似的。

道士們呼喊著“天譴英夷”、“魔道當伐”的口號,舉的是“大清無量”、“太後天尊”等旗號,民人們相顧愕然,有人問:“你們牛鼻子不是只敬三清麽,這大清加上去是怎麽個說法?”

嶗山太清宮住持義正辭嚴地道:“天上三清,地上大清,是為四清……”

宗教界一馬當先,各界人士不甘落後,跟著露面的是青樓鶯鶯燕燕,一時滿城聒噪,如開了五百家鴨鋪。和尚和道士們在領事館、商館和醫院前是蔫搭搭的應付了事,可到了天廟前就來了精神,而這些妓女們卻是在英華商館面前格外來勁。

“混元套賣到三百文的黑心商人該死!”

“胸罩用竹架不用鐵架的偽劣貨滾出山東!”

不止在商館前歪樓,妓女們游街游到英慈院等英華所辦醫院時,更悍然“投敵”,朝醫院奉香火送禮包,還為爭搶體檢預約,各家坊院大打出手,搞得濟南知府滿頭黑線,趕緊把這些自亂陣腳的菩薩們驅走。

可山東一省的民意聲潮已搞成一場大廟會了,除了和尚道士妓女,府縣官員們還組織起孤寡老人,乞討小兒,這些絕少被官府真正關心過的人還過了幾天好日子,換了一身衣服,有了幾頓飽飯,甚至有大板車接送。

總之,在劉統勳的督導下,山東一省內,但凡是無礙大清治政的那些人都被翻攪起來了,湊出一場聲勢浩大的民意運動。而農人、工人和城中市民,府縣官員不僅不敢鼓動,反而嚴密監視,有誰敢跟著鬧騰的,第一時間就重重處置。

山東唱開了大戲,淮北以及河南境內,只要跟英華離得近的府縣,也有樣學樣,地方官都跟著這般處置。官員們為保頂戴,不得不執行慈淳太後下達的諭令,但這些地方或是跟山東一樣有苦處,鬧起來無法收場,或是跟英華接壤,“親英”勢力強大,壓根鬧不起來,因此都是這般另開局面。從山東一路到河南,說是反英聲潮,不如說是民人過節。

北直隸形勢卻大不相同,大火熊熊而起,不斷吞噬著各地的英華商館,還漸漸蔓延到天廟和醫院,英華在清民人已有多人遇難。

紫禁城坤寧宮裏,慶覆苦著臉道:“太後,陳大人已經威脅說,要派兵艦到塘沽接人,到底是接人還是送兵上岸,就在太後您一念之間哪!”

一邊衍璜等宗室重臣沒敢說話,卻都一臉殷切地看住了他們的最高領導,大清國的擎天一柱,慈淳太後茹喜。

軟榻上,茹喜臉上泛著一絲潮紅,案幾上堆得老高的報紙和奏章似乎就是那潮紅的來源,她冷哼道:“你們這就怕了?可你們知不知,怕的更是南蠻!?南蠻亡我大清不死,他們丟過來的增約條款就是要挖咱們命根啊!可現在麽,叫他們知道,大清千萬民人都是反他們的,沒哀家和大清在,北面這人心就安不下來,看他們還敢逼壓哀家!?”

茹喜緩了語氣,悠悠道:“聖道爺……不就是靠著哀家,靠著咱們大清護著北面江山?這江山散了架子,他聖道爺朝哪裏賣商貨?他餵著的獅子又吃什麽?不得轉頭吃他們國中民人?”

她神色堅決:“正是要緊關頭,咱們絕不能退縮,就得跟南蠻針鋒相對!哀家看還鬧得不夠!就燒燒商館,砸砸天廟,隔靴撓癢!照著之前的謀劃辦,怎麽也得南蠻先軟下來,改改條款!”

吳襄等鐵桿心腹是不疊點頭,可張廷玉卻道:“就怕這勢頭被異心之人利用,甚至直接被南蠻利用……”

張廷玉在歷次朝局動蕩中都屹立不倒,但在茹喜眼裏,卻是個無比憎惡,卻不得不借重的馮道。張廷玉也有自知,一直謹守“萬言萬當,不如一默”的原則,但此時他居然也出了聲,說明他內心憂慮已到了極致。

茹喜道:“怎麽利用!?這勢頭也不是生造出來的,我大清治下,受害於南蠻的何止千萬!就連你張中堂,不是也日日念著恨不能痛飲南蠻之血麽?”

該是為強調自己的判斷有根有據,她拍著案幾上的報紙奏章:“地方報上來的情形,哀家也知不盡實,就算沒十分,總也有個三四分吧。而南蠻那陳潤,十日內已第三次約見慶覆,沒刺痛他,怎會這般猴急呢?”

她揮著手絹道:“南蠻最善煽動民意,現在就讓聖道爺看看咱們的民意,怎能半途而廢,讓聖道爺看得不盡興呢?”

揮手絹就是談話結束的信號,李蓮英麻溜地現身喝道:“太後告乏——”

宗室重臣們叩頭退下,偷偷對視,眼裏滿是忐忑之色。

十一月二十二日,北京城上空罩著重重陰霾,似乎十日前那場大火的黑煙還未散去。

“燒英慈院?這……沒事嗎?”

“順天府尹老爺透了風的,現在還鬧得不夠!”

某處小茶館裏,何智忐忑地問著,回答他的赫然是之前帶領民人沖擊英仁善堂的中年漢子,可這漢子卻是一身八品五官裝束。

這武官再道:“我家主子說了,府尹老爺準備了一百份告身,最高七品!辦事得力的還要給實缺,何智,你有膽有識,正是向上爬的大好機會!”

七品,還有實缺!

天大的富貴猛然降下,何智的心神一下就如丟進了熔爐裏,燒得嗞嗞作響。

這武官叫洪定,是東便門城門尉的家人,領著門丁班頭的差事,之前聚眾鼓噪,就是他領一路人馬。何智在英仁善堂第一個動手,給洪定留下了深刻印象,因此拉攏來作了編外部下。

砸善堂是第一個,燒商館和天廟也有份,何智投身到這場運動中,就覺人生第一次有了目標,這十來日活得格外有勁。但打砸搶燒畢竟只針對死物,洪定現在說去燒英慈院,何智還有些顧忌,善堂、天廟和商館都是提前得了消息,人都散了,可英慈院還一直開著,裏面還有無數傷病呢。

在這富貴前,顧忌卻驟然消散,朝廷都支持,他還有什麽好怕的?

“便是不為富貴,就著這顆忠心,朝廷說什麽,小的就辦什麽,皺皺眉頭就不是媽生的!”

何智漲紅著臉,使勁拍著胸脯。

洪定皺眉道:“這可不是朝廷交代的哦……”

何智趕緊道:“是是,小的明白!這是小的們自發而為,是……精忠報國!”

洪定露出笑意:“那好,明晚八點辦事,把你認識的兄弟都招呼上,人越多功勞越大!”

何智點頭不疊:“爺您瞧好了!沒一百也能有七八十,我何智別的沒啥,就認識的好漢多!”

待何智走後,洪定拿出一張紙,在何智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圈:“算一半四十個吧,還得湊三百,梅花幫的人該可以用……”

二十三日,東城英慈院被上萬民人包圍,原本一直嚴密遮護此地,不惜以刺刀逼退人群的兵丁也松懈了,跟人潮推擠了片刻,徑直散了。自乾隆三年就建起,在北京城救死扶傷,同時護住了無數新生嬰兒的英慈院如褪去衣衫的麗人,赤露露地顯現在人潮面前。

滿臉猙獰的精壯漢子湧入院中,見人就打,見東西就砸。而當院中女護理們無處可退,被無數人包圍時,這些地痞閑漢本就已頭腦充血,見到瑟瑟發抖的女子,更是血液逆流。

漢子們一擁而上,扯著護理就動手,護理們驚聲尖叫,怎麽也不敢相信,光天化日之下,竟會有人行這般罪惡。

女護理淒聲喊道:“放手!你們就不怕王法麽!?”

洪定撕開一個女護理衣衫,嘿嘿笑道:“王法?爺這就是在行王法!”

何智咕嘟吞了口唾沫,嘶聲喊道:“你們幫南蠻辦事,你們就是國賊!國賊人人誅之!”

這一聲喊後,原本私塾裏學的那點道理,平素守的那點德行驟然消散,他不僅不再心虛,反而覺得自己身懷大義,要幹的事無比正確。

兩眼發紅,喉管咯咯作響,何智兩臂一展,將一個女護理的碧青長袍撕開。

這一夜,大火升騰而起,吞噬了整座醫院,同時被吞噬的還有三百多死難者,有大夫,有病人,還有護理,其中六十多名女子護理更遭受了慘絕人寰的強暴。這場慘案的死者除了清人外,另有十來名來自英華的大夫忙於救治病患,沒有遵從總領館的避難警告,也於此案遇難。

火光之下,撕裂心肺的慘呼響徹半個東城,自這一夜開始,這一場聲潮帶著整個北方,朝著深淵墜落。

“南蠻還沒軟,還不夠!”

盡管事態稍稍有些失控,至少這麽多傷亡是之前所未料及的,但茹喜還覺得不滿意。死人再多,又不是大清的責任,更不是她的責任,都是南蠻逼的,是南蠻的責任!

當然,死了十多個南人讓她有些心驚,趕緊吩咐順天府尹收收籠頭,不能再出這事。而她還等著一場高潮,如果南蠻再不軟下來,她已準備讓南蠻總領館那些人見識一下,什麽叫大清的民意。

總領館裏,部下憂心地道:“是不是可以退一步了?國中剛立起北人也是同胞的大義,再逼下去,北人死傷太重,怕國中也會指責我們為謀利而無視人命。好幾十家商會也聯名寫信,希望我們能緩和局勢,畢竟現在還不是北伐之時。”

陳潤眉頭一直深深鎖著,顯然沒料到局勢會敗壞到這種地步,而那妖婆也能如此之狠。

此次他北上握著南北事務全權,不必請示皇帝乃至謝承澤、陳萬策和薛雪,就可以自作定奪。現在英華產業遭受嚴重損失,國人也開始出現死傷,英華還因激起北人民變,死傷無數而背負上了沈重的道義責任,事情到了這一步,已經有些超出他的權責範圍。

真要退?

陳潤都有些動搖了,再一想之前陳萬策所交代的三階段和七武器論,又穩住了心神。

“代價既已付出了,就不能空手而回。別忘了,我們不止是要挖滿清壟斷工商的根,還要挖壟斷人心的根。我就不相信,滿清治下全都是順民,我也不相信,這多年南北相通,我英華所持天道在北方就無人認同。我還不相信,滿清能鼓噪起人心,也能牢牢控制這股人心大潮,我早說過,這是一場對決,是他日北伐的人心預演……”

陳潤握拳道:“我們還有援軍,此時怎能言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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